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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2章 越千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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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2章 越千仞

嬴鴉鴉不再抽噎了, 她深垂著鴉羽一樣的兩睫,沈靜地微微頷首。

“一直以來,阿姊以我為血親, 我就應下阿姊的說法。阿姊仁慈憐我。見我南人纖細貌, 便以我為幼童。”

“實則……在阿姊救我的那年秋, 我便應當及笄了, 只是當時時局動蕩,父親沒有來得及為我請讚者,備發笄與禮服, 所以我還留著垂髫的發式。”

嬴寒山聽得懵了一下。

“所以……鴉鴉”她問, “你今年究竟是”

“今年過了生辰後, 我便十九歲了。”

嬴寒山緊繃的肩膀放松回去了。

“十九歲也是小孩啊!”她說, “十九歲剛剛大一……哎”

好像想起了什麽, 她湊過去撐著嬴鴉鴉的肩膀,仔細又看了一遍她的臉:“也就是說之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,你已經是十四歲了”

女孩的睫毛輕輕抖了抖, 點頭。

“你說你母親早逝,你養在宮裏……沒人欺負你吧他們是不是不給你吃飯你怎麽十四歲才這麽一點大”

嬴寒山忍住了沒比畫她, 嬴鴉鴉身形纖巧倒罷了, 南北差異,為什麽個子也這麽矮看著也就一米五多些,十四歲應該已經青春期開始拔個子了呀

嬴鴉鴉啞然失笑, 握了握肩上阿姊的手:“我隨父親,南人相。”這個答案顯然沒有說服嬴寒山, 她還是皺著眉對她的臉看來看去, 看到最後嬴鴉鴉小聲地嘟囔著補上了一句。

“不是誰都能像是阿姊一樣凜凜七尺的,阿姊總是拉著人家十來歲的孩子說人家八九歲, 我……我明明在十四五歲的少女裏也不算是矮小了。”

哦……

嬴寒山,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件她好像忽略了很久的事情。

這裏是十世紀,在這個年代,人的平均身高是比現代人矮的。

“算無遺策,運籌帷幄,討逆平叛大將軍,沒得常識也。”在突發性的靜默裏,系統抑揚頓挫地吐了個槽。

沒有常識有什麽幹系,橫豎打仗也不考十來歲小孩長多高。

第五煜這次城前的揭底沒引起太大風波,絕大多數人的註意力都放在了“這姐妹倆究竟是不是都二百多歲了”上。

對此嬴鴉鴉表示都是胡說,她們兩個確實是終南而來,但阿姊說兩百多歲,只是氣一氣城墻上的那個第五家的混賬。

來問的人不信,又找嬴寒山驗證,嬴寒山笑而不答,問多了就從袖中掏出峨眉刺開始擦,擦個四五個來回就沒人敢來問了。

唯一有些在乎這件事的,是裴紀堂。

那天傍晚嬴寒山看到他在營內漫無目的的走,像是只被關久了關出刻板印象的水鳥,一直徘徊在文官帳前不入,日暮的天光有些奇異的紫色,染滿了他的衣衫,也蓋住他臉頰上隱約的蒼白。

“老板”嬴寒山喊了一聲他,裴紀堂就停下來,不言不語,有點像鬼。

“怎麽了”她不管他是人是鬼,踱過去在他眼前晃一晃手。他低頭,並不很躲。

“丟了些東西。”裴紀堂茫然答,“還沒有尋到。”

“丟了什麽我叫人來替你找”

“不了,找不到。”

他就這麽喃喃著慢慢退去,退出幾步遠又突然站住。“寒山,”裴紀堂的聲音像是隔著一陣風,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晰,“天意何弄人也,使人忽喜忽悲。”

這話音太弱,嬴寒山反應了一陣子才反應出來他在說什麽,一擡頭裴紀堂已經不見,身影融化進由紫轉黑的暮色裏。

嬴寒山確實為裴紀堂擔心了一晚上,甚至尋思著要不要大半夜拖萇濯去找他看看情況。然而第二天這人頂著倆黑眼圈準時出現在了帳裏,一臉我愛工作工作愛我的樣子,看起來是沒什麽大事。

沒什麽大事就好,因為現在大事多得很,實在不適合再增加一個。

攀山的隊伍已經訓練好,原本一百多人的小隊到現在只餘下了九十幾個,在訓練的途中有負傷的,有實在不合適退下來的,還有一個孩子出了意外,陸仁某把自己綁盔甲的一截布帶系在了埋他的地方。

現在這九十幾個人都以布包頭,腰纏繩索,穿著輕便的布甲,不像是少年兵,倒像是山民一般。

陸小……不,陸校尉的面頰曬得有些黑,他的頭發也仔細包了起來,手腕上纏好了護腕用的布條。這九十幾個人嚴肅地背著手,迎接眼前這少年的審視。

“我們就要出征了。”陸仁某嘶啞地說,出征這段日子他的聲音有些改變,到訓練時幾乎完全像是鴨子叫一樣嘎聲嘎氣,但沒人嘲笑他,沒有人輕視這個年輕的校尉,沒有人議論他遲了些的變聲期。

“雖然大家已經扛過了這麽多天的訓練,心中也對我們要去做什麽事情有了數,我還是要再說一次。”

“我們只有九十幾個人,我們要翻過如同墻壁一樣的高山,混進城中打開城門。這個時候,如果有人掉下懸崖,我不會去救,有人受了傷,我們也只能把他丟棄在山道上。”

“就算我們活著進了城,也不一定能成功打開城門。一旦我們失敗,我們無處可逃。”

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氣:“我不會感到畏懼!因為我的性命是大將軍救下的。但我是我,你們是你們,現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,如果有人害怕了,還可以從這隊伍中退出去!”

沒有人後退,少年人們目光沈沈。誰不是大將軍救出來的呢從淡河的灰燼和火焰中,從踞崖關被攻破的那個夜晚,從逃荒的饑餓和痛苦裏,從最初那一場疫病中,大將軍不是天神下凡一樣來救人的,她切實地伸出了一只染著硝煙和血跡的手啊!

“我們不怕!”“不怕!”

陸仁某深深地點了點頭。

“那我必要把你們帶回來。”他說,“然後,我們一起加官晉爵,做大人物!”

上一次陣前兩軍將領對峙過後,飛甍關安靜了幾天。

這幾日沒有下雨,日頭把泥土曬幹了,從山上飛下來的揚塵和植物種子蓋住城墻前的血跡,春日的可愛遮掩了戰爭的殘暴。

嬴寒山沒有叫人守著那排頭顱一來人就放箭,她默許城裏的人把它們收拾走。

其實嬴寒山是不喜歡京觀的。但恨太多了,最溫良的人也會在仇恨中癲狂,她能克制住自己的癲狂,卻無法對著那些含淚的眼睛說一聲冷靜,她只能選個折中的辦法……戰爭就是這樣的。

也因為這女將反常的仁慈,飛甍關裏開始流傳起一些滿懷希望的說法。

他們說這位女將軍不會待太久了,因為春耕已經迫在眉睫,她和那位刺史都是愛民愛得如同聖人一般的人物,必不能讓農民無所食的。

他們猜對了……猜對了一半。

嬴寒山確實不打算待太久。

棲息在樹冠上的野雉被驚動,它們咕咕地拍著翅膀,但並不怎麽飛。這個時節的傍晚正是猛禽活動的時候,它們天然地對那粉紅橙紅的天幕有些畏懼。

好在這些驚動它們的人沒有什麽惡意。

登山的小隊出發了。

雖然說是行於絕壁,但情況並沒有那麽糟,在飛甍關的重重天險上畢竟還有幾條采藥人小路。

有過攀爬懸崖經驗的士兵在前面,用鎬頭敲定可以攀抓的地方,判定哪裏的樹木可以系腰間的繩子,哪裏的巖石可以下腳,後面的人就一板一眼地學。

砂石在腳下顫動,不時有人一腳踩松了石頭,發出一聲哽在喉嚨裏的驚呼,手忙腳亂地抓住身邊的雜草穩住身形。

一開始有士兵建議用繩子以隊為單位把人連起來,這樣不論誰一腳踩空都有生還的希望。陸仁某近乎於冷酷地否決了這個提議,他走到那個提議的人面前,抓住他的領子低喝一聲,直直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兩寸。

那人大氣不敢喘,他松開手,抱歉地笑笑。

“你看到了,”他說,“太輕了。”

陸仁某跟在嬴寒山身邊,嬴寒山像是照顧子侄輩一樣對他,故而他拔節拔得很快,身形也逐漸長開。但這些人不一樣,少年人們缺乏營養,長得慢,甚至有人還沒有生出胡茬,長出喉結。

大家的力量是不夠的,體重也是不夠的,人掉落時不是重量能把周圍人拉下去,而是一股沖勁。如果用繩子把一對人連起來,很可能一個墜崖就連累下一個,再下一個……

所以所有人都放棄了把希望寄托在同伴身上的打算,生死有命,不外如此。

午間山間多瘴氣,隊伍只能在未時後出發,又走不快,當要從東邊的峭壁繞進城裏時,天已經快要黑了。最後一段路沒什麽落腳的地方,幽微的月色照著斧頭鑿出來一樣平滑的山壁。

陸仁某抓著兩邊新生的枸樹叢,對著這一小片空白面色凜然。

“陸校尉,”在最前的士兵叫他,“應當找一樹木山石固定,然後令隊中人蕩過去。”

說得好,但這地方沒有樹木山石,稍高的地方倒是有一片天然的石臺,但也溜光水滑,系不住繩子。

“誰的繩子長”陸仁某粗聲粗氣地問了一句,當即有人解下繩子遞給他,陸仁某掂量一下:“不夠!再來一條!”

兩條繩子結在一起,勉強夠了,陸仁某把繩子纏在腰上,伸手向帶隊那人要來鎬頭,自己爬上最上面的石臺,把鎬頭固定在石縫裏。“你,你,”他指了兩個年紀大些的士兵,“隨我來。”

“你們兩個拉住我,固定好自身,”他說,“其餘人抓住繩子蕩過去!”

隊伍裏安靜了幾秒鐘。

三個人,又有手鎬,保險倒是保險的,但不是萬中無一的保險。須知下面蕩的人只冒一次險,上面腰上纏著繩子的人卻冒幾十次險啊。陸仁某是被將軍愛重的親兵,又是校尉,怎麽偏偏是他在這個位置

陸仁某身邊的人訥訥地想要解他的繩子換自己來,被他瞪了一眼。“動作快!延誤了戰機都不用要腦袋!”他低低地吼著。

第一個人抓住了繩子,然後是第二個,第三個,陸仁某半跪在地上,死死地攥住固定身體的手鎬,借著兩邊壓住自己肩膀的力氣穩定自身,砂石摩擦著護膝發出吱拉吱拉的聲音,他咬牙切齒地想這身衣服算是廢了。

到四十幾個的時候陸仁某示意停下,他爬到一邊吐了一會,臉色不太好看。

“我們來吧!校尉!”旁邊的兩個人無論如何也看不下眼了。

陸仁某這次沒有反對,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下面,點頭。

“好,你們來。”

一開始兩邊的人都以為他是實在累了,再加上耗費不少體力所以不想動,所以一直在那裏坐著。然而直到所有人都過去,他卻又站了起來。

“還有咱們三個,”陸仁某說,“用我當支撐點,你們兩個過去,我自己想辦法。”

“校尉!”

陸仁某推了一下來拉他的那個人,滿臉不耐煩地又給自己系上繩子。他剛剛是想到了這件事,拿人做樁,總有一個人要自己想辦法,他得保存好力量,做最後那個人。

軍令如山,沒人能勸,餘下的兩個人從平臺上爬下去,陸仁某再一次把鎬頭釘進石縫裏。他們拽著繩索,顫顫巍巍地蕩過這一片絕壁,現在只有陸仁某孤身一人在這裏了。

他坐下,休息了一陣。

其實從斥候到校尉,他也沒花很長時間……這一切都是自那個會飛的劍客把自己拉起來,投到大將軍懷裏開始的。

在那之前他就是個無名的斥候……這輩子做過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疏散了村子裏的人,抱著那個叫玉童的孩子上樹躲過了追殺。

玉童……玉童應該也過得挺好的,聽大將軍說有戶好人家收養了他,峋陽王被打死之後那邊也不打仗了。

陸仁某吐了口帶著血腥味的唾沫,拔出手鎬站起來。

“不怕,”他喃喃地說,“玉童,阿兄帶你再爬一次樹。”

絕壁上也有點草木,但從這裏到對面很不保險,他在掌心上纏了兩圈布,整個人扒在石壁上,緩慢地向著另一邊移動。

腳下幾乎是空的,手上只有些枯草,站在另一邊的士兵們屏住了呼吸,天地忽然寂靜得連蟲子的鳴叫也聽不到。

哧!

一把枯草突然被連根拽出,陸仁某的身形隨即歪斜開,來不及反應,他一腳蹬在巖石上,整個人斜著向對面飛了過去。

該死!這個詞來不及在陸仁某腦內反應就瞬間熄滅。他離終點還有兩米!若是尋常他有力氣,兩個蹬踏能勉強摸到邊。然而此時此刻墜落的風聲已經告訴他,他用的力氣不夠!

他沒有力氣了!

風聲戛然而止。

十數雙手伸出來,在他將將要落到崖下時一把拽住他。

“拉住陸校尉!別松手!”

高高低低的嗓子應和著,前前後後的手死死拽住他的頭發和衣服,陸仁某被一寸一寸拉起來,拽進人群裏,又被舉起來。

萬歲!有人低低地喊,更多人已經喊不出聲,只是七手八腳地托著陸仁某發抖。

真厲害啊,你小子。陸仁某閉上眼睛,長出一口氣,開始自己誇自己。

“簡直像是個大人物一樣。”

他伸手擦汗,擦了滿臉滑膩,擡起手才看到自己的雙手已經皮肉翻卷,盡是鮮血。

城內的燈火就在腳下,陸仁某扶著身邊人的肩膀把雙腳落地,他站直,慢慢擡手,指著那一點一點的火光。

“就在那裏。”他說,“敵軍近在咫尺,我們只剩下一步!”

“開城門,迎嬴大將軍!”

燈火,沈州軍營裏也亮著燈火。

坐在中軍帳中的嬴寒山掛了全副鎧甲,面色和夜裏的霧氣一樣冷。

“宿主覺得城門會開嗎。”系統問,這是個不指望得到回答的問題,嬴寒山報以的只有沈默。

“其實宿主有些後悔讓陸仁某去吧,”它說,“你寧可自己飛進城裏開門。”

那不是寧可,那是十分希望,要不是城裏有青雲宗修士糊的陣法,她真想自己過去踹開這破城的門。

“我寧可你是人,”嬴寒山說,“這樣我就可以把你團一團投進城裏,你來開門,”

“系統不是二維生物,不能團一團。”系統幹笑兩聲。

周圍安靜了一會,只有風吹動帳篷頂布料的簌簌。“但是……”白噪音沒停,嬴寒山就知道它話沒完,“宿主也知道,必然要有今日這一次,你也必然要撒手。”

嬴寒山輕輕嘆了口氣。

是的,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抱在懷裏,攏在翅膀下,她不可能真的狂妄到覺得她是一個遮蔽天地的穹廬,能以一身之力像母鳥庇護幼鳥一樣庇護所有人。

陸仁某是戰士,嬴鴉鴉也是戰士,烏觀鷺海石花……所有人在這個年代都自願或被迫地成為戰士,所有人都要到戰場上去,一次一次地應戰,有人必然留下,有人不得不離開。

她只是那個撒手,把他們拋向這戰場的人。

“這一次以後,宿主想給他什麽位置”

嬴寒山活動了一下手腕,她站起來,沒有說話。

遠處有嘈雜聲響起,火光照亮整個營地,隱約有催動軍隊的金鼓聲貫徹夜幕。李烝噠噠地跑進來,撞開門簾:“大將軍!大將軍!飛甍關城門開了!前頭的隊伍已經沖門!”

夜風裹挾著燈油燃燒的氣息,掠起嬴寒山的長發,她摘下落龍弓:“準備臨陣!”

“他會再回到我身邊的。”她說。

“不會太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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